一架老式的土布紡織機,兀自獨立在照片的中央,旁邊沒有人,也沒有一雙布滿老繭的手扶在它的任何一角。這出乎我的意料。它靜靜地停在時間深處,仿佛冥思,仿佛回憶,仿佛埋首于前塵往事——這張只有一架紡織機的照片,更像一張張開的嘴唇,自敘著一段隱匿于你、我或者記憶深處的鄉(xiāng)村生活。其實,早在我貧窮的童年,就認識它,并且就在它的旁邊長大。只是,這些年很少見了,像一位相忘于江湖的童年伙伴。我不知道,這是一個加速度時代的縮影呢,還是我私人的健忘和過錯?
也許,這架沒有人呵護和使用的紡織機會寂寞呢。怎么不會?我想,一定會的。
記憶里,在空闊的院落里,幾乎家家都能為紡織機留出一間房子來。這是一戶人家最重要的農(nóng)具之一,也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后期鄉(xiāng)村生活的重要細節(jié)啊。每一天,祖母忙完了活,就一聲不吭地走進那間光線陰暗的房子。那時,我才四五歲。所以,其實是祖母一邊帶我,一邊紡線。她先把棉紡成紗,再織成布,然后送到染房,染成藍色、黑色、紅色,或者艷艷的花色。常常,她搖上一會,累了,就歇下來,唱歌。我至今還記得那些歌詞。那是土塬上最流行的歌,是土塬的《詩經(jīng)》,村子里,婦孺老幼,人人會唱。
有時候,可能是她開心的時候吧,她還會讓圍在一邊的一群兒孫們,猜謎語。
而她的那雙手,一刻也不離開紡車。她得忙里偷閑,她得把一家人的粗布連夜趕制出來。所以,吱吱嘎嘎的聲音,一直在響,如一支樸素的山歌,自沙啞的喉嚨而來。如果是冬天,窗外飄著大雪,祖母的旁邊總會出現(xiàn)一盆溫暖的爐火。現(xiàn)在想想,往大說,這是中國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千百年來的一個小小縮影;往小說,這種傳統(tǒng)的手藝,在貧窮落后的小小村莊里,是每戶人家不可或缺的。藏匿其間的,不止是布匹,還有愛情和婚姻。
與紡織機相鄰的,是一架紡車。它們放在一起,像一對窮鄰居湊在了一起。紡車的結(jié)構(gòu)簡單,我還能記得大概的輪廓。一上一下的經(jīng)線,緯線用梭子從上下交叉的經(jīng)線之間穿上一道,爾后用梭子將緯線壓緊,來回反復(fù)。整個編織的工藝過程,像篾匠打一床竹墊,不同的是線條的粗與細。一個大的輪子帶動幾個小的輪子,在帶動中,一團團棉花變成了細細的棉線。紡織機和紡車都很老很舊,經(jīng)過日積月累,汗水浸透了它們的身體,那一道道木紋,像是老人們額頭上的道道皺紋。它們和那雙手,那張古銅色的臉,那雙裹著小腳的三寸金蓮,多么和諧啊,仿佛一種遺風(fēng),在村莊史上留下了厚重的一頁。甚至說,它們和家里的梨木八仙桌、檐下生銹的鋤頭一起,構(gòu)成了一戶人家貧寒的生活。盡管現(xiàn)在回頭看去,頗有詩意。
已經(jīng)記不清是什么時候,這架紡織機就消失了。是流竄到村子里收集古物的販子買走了,還是后來發(fā)現(xiàn)不用時給劈柴燒火了?我想,即使在,也一定落滿厚厚的塵土,看上去更加陳舊更加蒼老了,恍若隔世。因為,它和兒時的歌謠、昏暗的油燈以及美好的童年一起消失在這個日新月異見異思遷的年代里,一去不返,仿佛歲月。